修车的王老头

字崔鸿生

图文

厂门口有个修车店，王老头修车店。店主是位六十出头的矮小老头，躬着背。

王老头叫王得宝，原是我车间的油漆工，我第一次认识他是年。那时我爱读书，还订了一份《解放日报》，没事时就剪贴和抄写报纸上的资料。有天工会办公室在卖马列六本书的辅导材料，六本书三元钱。拿到书，大家都急不可待地翻看起来。

有人问：《反杜林论》是说什么的？我说：是恩格斯反击德国杜林对马克思主义的攻击所做的一本书。有人又问：那旋工是干什么的？我说：旋工就是我们说的车工。师傅们一看我懂的不少，就要求我出面组织一个学习小组。学习小组办了半年，名声在外。有天革委会主任对我说，晚上我来参加你们学习小组学习。会上，主任说：学习小组办得很好，但要和车间大批判结合起来，车间决定将学习小组编为大批判小组。随即他拿出一封信，说是车间逃亡地主王得宝的上诉信。主任要大批判小组将王得宝的信抄贴出来，随后逐句逐段地批。以后是王得宝不断上诉，那上诉信不断转到我们手里，又是我们不断地一次一次地批判。

在多次批判中，我知道王得宝是南通乡下人，家里很穷，十岁就到上海一家浴室学生意。由于比较勤快，听话，时常多给客人递块毛巾，给客人跑跑腿买包烟、点心，几年下来也往乡下寄了不少钱，准备将来找个媳妇。那时恰逢南通解放前夕，许多地主把田地贱卖了。一辈子穷的没地的他老爹用他讨媳妇的钱，给他买了一顶地主的帽子。以后就是他不断地上诉，不断地被批判。后来他被编到我班组监督劳动。有天上厕所时，我看到他偷偷摸摸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本，匆忙看了几眼，放入口袋，嘴里叽里咕噜不知说些什么。我几步上前，从他口袋里掏出小本本，说：你看什么东西？他一时楞住了。我拿过本本一看，那是本旧社会服务行业的英语速成手册。什么三五克油（英语谢谢），哥的疤儿（英语再见）。

后来我去读工大了，再后来我借调上海搞人防工事。等我再回车间，文革已经结束了。有天，王得宝找到我说：他的问题车间里也不给个结论，七八年来少加了一级半工资，这次只补了一级。附加工资也停发了好多年，两个儿子全部插队，现在都待在家里。我说：车间里没有正式揪斗你，只是批判你的错误思想。现在文革结束了，改革开放了，国家的重心也转移到经济建设上来了，你看许多人都辞职下海了，每个车间都成立了技协组，都在想方设法赚钱。我看你是一个聪明人，不要太多地纠缠在过去的事上，一切向前看，你会过上好日子的。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，尽管说。他说：你们工会在车间里搞了一个自行车修理组，我做了一辈子的油漆，还有一年多退休了，我想到那里去学点手艺。过后我和车间领导打了声招呼，两天后，王得宝调入自行车修车组。

不久，我调去搞能源工作，常年在外面奔跑。有天听人说，厂门口开了家王老头修车店，修车不要钱（只收成本费），人工费随你给，不给也行。让闵行人高兴的是，他的修车店边上用铁链系只两只打气筒，24小时放在十字路口，谁走过都可以来打气，想给钱就往装着水的破脸盆里丢个一分、两分，不给也没关系。这极大地方便了路过骑车的人，尤其是夜晚路过的骑车人。

后来听说，那王老头的生意越来越好，不收钱比明码标价收的钱还要多。他的生意忙不过来，两个闲在家里不看好他的儿子也来帮忙了。我有次路过那里，王得宝热情地拉我到店里坐下，闲聊几句后，他又说感谢我的帮忙，调他到自行车修车组。去年，我再次路走过王老头修车店，他小儿子在修摩托车，我走进店里看到桌上有本英语书，边上的角落里还有那本沾满灰土的服务行业英语速成手册。我刚想翻翻，王老头拄着拐杖来了，他的背似乎更弯了，他的脸色却比同龄人显得年轻。他见到我，高兴地上来握住我的手说：都是听你的话，一切向前看，只要努力，一切都会好的。我说：你现在还上诉吗？他笑笑说：早就不上诉了。你看，我的大儿子已经开了一家汽车修理行了。小儿子管这个修车店，现在大多修的是电瓶车，摩托车。收入不错，前两年两个儿子都买了新房，他们总算是赶上了一个好时代。我说：你也不错，身体这么好，儿子都有出息了。王得宝嘿嘿地乐了。又聊了一会，我与他告辞。出了店门，我突然想起那本英语速成手册，想起，那年在厕所里追问他的话，我忍不住回头对他说了句：哥的疤儿（英语再见）！王得宝乐了，他双手抱拳，对着我高声地说：三五克油（英语谢谢）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