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堂哥是个怪人，从年轻起，一年四季总是戴着帽子，是那种软檐的咖啡色帽子。他又不斑秃，发质乌黑，搞不懂他为啥非要常年戴一顶帽子。

终年戴帽子不说了，他还不善与人家常理短交流。一个村子，人老几辈子，低头不见抬头见，正常人见了村里人，都会打一声招呼，说几句闲说，聊聊家常，但堂哥却不，他觉得跟人扯闲话，纯是无聊，瞎费精神。所以，他从不主动与别人谈闲天。从春到夏，从秋到冬，你很难见他有过笑脸，他总是一副忧心忡忡的表情，好像内心有万千愁苦倒不出。

我这个堂哥，育有一儿一女。堂侄子天资一般，上学成绩多在中下游绯徊。

堂哥看出儿子学业上没前途，就动员儿子说，生就没有享福吃公家饭的命，老老实实跟我伺候好四亩地吧，这才是正经，念书识几个字，会问路、能分清男女厕所就行了。

儿子说，照你这样说，我不用上学也能分清男女两个字，读过八年书都是白花钱了，让你心疼了？

那是的，谁掏钱谁心疼，你不挣钱，咋能知道一分钱难倒英雄汉。

好了，你不用为难了，儿子说，明儿起我就不上学了，给你省钱，不过我不会跟你在家修理地球的，我去跟我舅学修自行车去。

只要不花钱，随你，堂哥说，艺多不压身，学不会你再回来跟我学种地。

你放心，没出息的人才种地，儿子说，我没有你那么笨！

哼，就你能，学不会，饿死了甭来找我，堂哥不屑道。

就这样，儿子辍学后去跟舅舅学修自行车去了。

一年半后，堂侄出师，想在镇上开个修车铺。但是开铺子，需要本钱买点工具、配件之类，他只好张嘴向老爹讨要。

堂侄说，爹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，我这手艺学成了，开个修车行，得花点本钱，你给我资助点行不？

说得好听，还车行，就开个铺子嘛，一个布篷，一个马扎，一个水桶，一个打气筒，一把锉刀，一瓶胶水，不就行了？能花多少钱？

嗯，堂侄竖起大拇指说，爹高明，账算得清！没错，你把这些替我置齐，我去开张行了吧？

你想得美，堂哥说，咱家就这些家当，我最多给你八十块，够不够就这些，不够问你舅借去。

行行，八十就八十，懒得跟你纠缠，堂侄伸手就要钱。

堂哥从头上揭下帽子，从衬里缝制的小布袋里小心翼翼取出几张皱巴巴的纸币，一数不够，他又拉开家里唯一的五斗厨抽屉，从中摸出十几个硬币，一块交到儿子手上。

儿子接过钱，将纸币装进上衣口袋，右手掌心掂了掂十几个硬币，对老爹笑道，穷家值万贯啊，天下像我爹这样大方的，打灯笼难找啊！

赚了钱还我，听到没？堂哥看着儿子道，这是我攒了两年多的钱，败坏了，我可不饶你。

钱在我手上，就由不得你了，老头，你就是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，我去干买卖啦，不跟你闲扯了。

儿子推着浑身哐啷响的破自行车出了院子，堂哥看着他的背影，对堂嫂叹息了一声说，这个家早晚会让他败光。

呸呸呸！堂嫂虎起脸道，就你这张破嘴，儿子能得好吗？

光说好听的有用吗？我不巴望他好？我是看他不是成器的料……

就你成器，连四间新房都盖不起，堂嫂没好气道。

哪壶不开提哪壶是吧？盖不起房子都怪我一个人是吧？你算算，你一年挣几个工分？养过几头猪，卖过几回钱？还怪我头上了！

亏你是个男人，堂嫂道，哪个男人像你，整天跟女人没完没了较劲，有本事你也出去挣钱啊！

堂哥让堂嫂噎得没了话，气歪了脸，他拿起一根竹竿，向几只觅食的母鸡打去，母鸡吓得咯咯地跳飞。

真有出息，堂嫂蹲在地下剁着猪草轻蔑道。

堂侄子自从开了修车铺，再没向家里要钱了。堂哥知道他没赔钱，就不过问他的事。他也从不给家里钱，偶然他会偷偷给母亲一些零花钱，因为堂侄知道，家里的钱都是老爹把持着，老娘是很少见过钱的。

五六年过去了，儿子已经二十二岁。堂哥有意给儿子张罗说媳妇。堂嫂托人去提亲，媒人带话有两个合适的，问愿不愿意见见面。

堂嫂说，要见逢集的时候，你把那女子指给我先看看吧，差不多再让孩子见，好吧？

媒人答应了。堂嫂接连两个集，间接见了两个姑娘。在堂嫂看来，这两个姑娘，不是个太矮，就是貌太丑。

堂嫂回到家，跟堂哥说了对这两个姑娘的不满意。

堂哥说，你儿子是啥成色你没有数？就他那熊样，还挑三拣四；有鼻子有眼，不缺胳膊不缺腿不就行了？不就过日子吗，灯一灭还不是一回事？

照你这样说，堂嫂生气道，牵一头驴，拉一头猪，给你儿当媳妇，你也乐意呗？

你尽抬杠，我这样说了吗？堂哥瞪眼道。

我心里有数，啥样的闺女跟俺儿差不多，你就甭操心了。

经过半年多的周折，在堂嫂的把关下，儿子顺利娶了妻。

堂侄子娶了邻村一个叫春玲的姑娘。春玲个头中等，微胖，不太爱笑。堂哥不太满意儿媳的嘴拙脸冷。

有一天，儿媳刚出门，堂哥便对堂嫂咕哝道，奶奶的，娶了个爷回来，整天掉个脸，像谁欠她八吊钱似的，这都是你的好眼光啊，千挑万选，选了这么个货！

不就嘴不甜吗？她少鼻子少眼了，缺胳膊缺腿了？这不如你的愿了吗？你也不想想，人哪能十全十美，从订婚到娶回家，你扳指头算算，人家问你要过几个彩礼，你心里没数？只要儿子中意，小两口和气，你就知足吧。

好，好，真会圆，你有功劳好了吧？这孩子是你的福星，从今往后你就等着过好日子吧！

堂嫂刚要接话，一抬眼看见春玲从外面回来了，堂嫂忙装作没事似的问春玲，你不是去赶集了吗？

娘，刚刚恁俩说谁呢？

嗨，没说谁，我和你爹说东院来冬媳妇会过日子呢。

我耳朵可不聋，恁当老的，要是对我有啥不满意的，甭背后嘀咕，当我的面说，行不？

春玲，堂嫂满是皱纹的脸难掩窘态，她道，你别多心，娘和爹对你没啥说的，我早就对媒人张婶说过无数回，春玲是个知情懂礼的孩子，俺儿娶上你，是他这辈子烧高香了……

我可不是三岁小孩子，春玲说，背后嚼舌头烂了舌根，可不要找我的麻烦。春玲说完，进了自己屋，哐啷关了门。

你、这孩子，咋说话呢，堂嫂铁青了脸。

什么东西，堂哥咕哝了一句，气冲冲地出了家门。(末完待续)